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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五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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深秋,几个穿着阿拉伯白色长袍的男子站在了水城远郊的原野之上,他们边用英语交流,边在那个叶大国曾种植大麻的废弃工厂旁悠闲地漫步。“Oil”这个单词黏在他们的每一句话中。几个星期后,他们有可能是收到了从家乡寄来的勘探仪器,对着那片本就肮脏荒芜的土地进行着一轮又一轮的操作。后来又有着一大波一大波的人,西装革履,像朝圣者一样赶来水城,从天空往下看,人头密密麻麻地聚在一起,像极了雨天前搬家的蚂蚁。
  
  原来是不久之前,在水城远郊收废品的一位大爷家里,两个孙子在远郊光秃秃的土地上学狗刨坑玩,俩孩子的妈闻到了他们手上的味道以为他们刨到狗屎了,抡起扫帚追着他们满废品站地跑,这下子整个废品站里面就都是狗屎味,可这见多识广的收废品大爷可闻出了这味道根本他娘的不是狗屎,但有可能它在几千年前真的是狗屎,但它现在绝不再是狗屎了,这他娘的是石油!
  
  这显然是条假新闻,谭玉涵在手机前笑得前仰后合,她把手机放在袁派明面前笑得喘不过气来:“天呐,笑死我了,石油,狗屎,那些写假新闻的混蛋还能再搞笑一点吗?”
  
  然而,这时的袁派明正在给他论文的退稿找更低级的期刊,水城大学已经以经费紧张为由拒绝了他五个科研提案了,他再也笑不出来了。他不耐烦地轰走谭玉涵,又把自己锁在空屋里愣上一整天。水城大学物理学系系主任不久后把他请进自己的办公室里,他看着面黄肌瘦的袁派明,点上一支烟,嘬了口茶,慢条斯理地说:“派明同志啊,三年以前,你一个人的过失造成了我们物理实验楼他妈的失火,损失近两百万元。你当年那个样啊,梳个分头,穿个西装,一脸他奶奶的我惹不起你的样子,信誓旦旦地在我合同上按手印,五年之内两百万凑齐,好,到现在三年了,我连二十万都没见着,咱们就假设你五年之内能把钱给还完了,嘿,您猜怎么着,您他娘的是电灯泡,是非线性元件,伏安特性曲线都能拉弧圈!”
  
  在系主任的嘲讽下,袁派明默不作声低下头去。
  
  “我说派明同志啊,你就好比是那去餐厅吃霸王餐,吃完不给钱说给我洗碗刷盘子抵账,好我就认了,您呢,不仅没把我盘子刷好,还让盘子碎了一地,可怜巴巴地等我喂你下一顿。这两年时间了,袁派明,你不妨扪心自问一下,你除了沾宋学津的光以外,你还干过什么好事?”他仰头长叹一声:“水城大学大不如前了,水城大学物理系也穷啦,我也不指望你还钱了,自个找点正事干干,把自己养活住了。快三十的人了,不结婚,亏人家谭玉涵还愿意跟着你,你以为你是谁啊,让·保罗·萨特吗?只找精神伴侣。”
  
  “让……让我在水城待下去吧。”
  
  “你是一天天都在打游戏吗!科研不搞新闻也不看,水城发现石油了,储油量还不亚于中东的国家呢,中国的军队这几天没少打下来美国的无人机,现在的水城到处都在军事演习呢,水城大学也不能待在水城了。”
  
  “可水城大学是水城最好的大学啊,怎么可以说走就走呢!那不是有点懦……懦夫?”
  
  “懦夫?派明同志,大学是他娘的学习的地方,不是挨枪子的地方,整个大学,别人我不敢说,物理学系里头属你袁派明该留下尝尝美国佬的枪子儿!”
  
  那天,袁派明捶着头,和谭玉涵一起,拖着行李箱走出了夕阳下的水城大学,上了大巴车。那辆大巴士也挤满个物品和人,他们看见拆迁的工人把炸药塞到石英房子的腰间,他们喊着劳动号子,那石英的房子便像蛋壳一样碎在沃土里;钻井的声音跟随着寒气塞进他们耳朵。没过多久,水城每个角落都会变成它远郊的样子——一个即将坠入深渊的都市。
  
  “别难过了,那个老混蛋又骂你了。”
  
  “没有。”
  
  “那你伤什么心啊?别管那个老混蛋怎么说,我不是跟着你一起从学校里滚蛋来嘛。你去哪里我就一直跟着你,我就不信了咱们两个物理学家能被饿死。”
  
  在雨季的水城蒸腾出了一道道水雾,附着在车窗的玻璃上,像是用纱布蒙住了他的眼睛,当解开纱布的那一刻似乎要带他走入另一个世界。
  
  “哦对了,袁派明,你还记得这个东西吗?”谭玉涵从背包里翻出一本厚书来。“这是查尔斯送给你的书,袁派明,送给我的那本被我给撕了,你的书我看也丢了一本,不过送宋学津的那本他一定还留着,回头我们去北京的时候,一定要把他那本给顺走。”
  
  “唉,”袁派明轻叹一声说:“别说查尔斯送的书了,牛顿给我的书我也不想要。”他看那本被行李和岁月磨破的书,纸张泛黄,书名若隐若现:“《巨人传》法国拉伯雷。”
  
  “这是在给你收行李时候发现的,当时我一点也不理解查尔斯的做法,今天翻了几张纸,好像知道了些什么,可又怎么也说不清楚,我还是来读一段给你听吧。”她小心翼翼地翻开了书本,将书捧在怀中,一页一页地翻找着。
  
  “啊,就是这段。‘到渴人国去,把所获土地全部分给他们。那里山河壮丽,气候宜人,土地肥沃是世上独一无二的宜居之地,你们中从前去过那里的人,自然很清楚。’”
  
  读到这里谭玉涵的声音开始颤抖了,泪水像是语言一样连通了他们脆弱的灵魂。
  
  “就留在这里,我们哪也不去,我们就留在水城!谭玉涵……你还……你还愿意吗?”
  
  在这深秋的水城里,天际残存着灰雾,还有无尽的雨。他们两人在没有繁星的夜晚里像笨拙的机械一样没有规律地徘徊着。也在那几天里,水城把它的名字给了一个中国西部一个突然崛起的村落,水城大学因此完成了一场不更名的迁徙。一个研究社会学的专家在对旧水城进行考察的过程中,做出了一个比喻;中国的经济发展好比是沉重的石磨,旧水城用它丰盛的资源像驴一般推动着中国的发展,因此如今的旧水城应该被称为“驴城”,会议之上各个代表为他的想法爆发了持久的掌声。从此以后,那个埋葬他们过去的水城在被时间定格的瞬间化为乌有。
  
  他们在驴城的废墟里走了好久,他们的双腿成了两根筷子,酸痛和劳顿已经让他们失去了知觉,就像他们不知道他们要找什么、哪里是他们旅途的终点。他们每晚找宾馆时都十分困难,每次都要吃前台的白眼:“楼可快要拆了,你们看着点时间,拆迁的时候要是出了事故,我们可一概不负责。”宾馆里凄清萧瑟可能只有他们两个房客,但整整一晚四周都是床柜、桌、浴缸拆卸摩擦地板的噪音,夹杂着愁绪与疼痛,让他们整夜无法入睡。早上就传来老板砸门的声音:“快起床,快起床退房!就要拆楼了。”在他们睡眼惺忪地下楼,离开不久后;他们就会听到一阵爆破声,又有一个石英大楼像蛋壳一样碎掉了。当驴城已经没有任何一座楼房的时候,他们就捡落叶躺在一块还残存沃土的田野之中,天空灰乎乎的就连云和月亮都隐去了,那些崭新的采油机器在他们不远处不舍昼夜地工作着。
  
  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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